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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9章

 

少商顿时心生鄙夷。

桑氏又道:「皇甫仪年幼时,荼夫人忙着自奔前程,连看都没来看过几次。皇甫仪出息了,那么多仰慕他的高门淑女都抢着来恭维奉承,她可不是乐的很!」

「叔母,这荼夫人是不是为难过你?」少商寻思起来。

桑氏冷哼道:「为难我就罢了,我从来把她的话当耳边风。什么『我儿才貌过人,你要惜福』,什么『当年定亲也太仓促了,婚事有关终身,我看还要从长计议』……哼,有本事去找皇甫家的族老来退亲好了,我还少受七年罪呢。她也就能为难为难家母罢了!」

「后来皇甫家败了呢?」少商充满了幸灾乐祸,「她是不是一溜烟跑了!」

桑氏十分嘉许的看了眼女孩:「不但跑了,还撇的清呢!她躲在夫家不敢出来,刺史着人上门去问,她就急慌慌的扯着与后夫生的两个儿子,道『吾独生此二子』!」

「就这样,后来皇甫夫子东山再起,她还好意思再出来?」这般脸皮的厚度,少商不知是该佩服还是唾弃了。

「人家说了,她有苦衷!」桑氏讽刺道,「稍待局势缓和,她就迫不及待的拿戚氏来压我,一天到晚在我跟前说戚氏多么温柔卑弱,照顾皇甫仪多么周到,比我强了不知多少。后来,呵呵,皇甫仪终于成全了她们。让她们二人真成了婆媳…」说着,她笑出声来,「这里我要替皇甫仪说一句,做的好!」

少商洩气道:「荼夫人哪里是真喜欢戚氏,她不过是拿戚氏来断绝夫子和叔母您的婚约,等着以后再找更好的新妇呢!」

桑氏淡淡一笑,一针见血道:「你不知道。荼夫人这种人,永远不会满意任何一个新妇的,若是可以,她恨不能自己嫁给她那前程远大的儿子呢!」

少商险些呛着口水,又惊又笑,上前抱着桑氏的胳膊,用脸蛋揉着柔软的细布袖子。她就喜欢这种又刻薄又直白的讥讽!

桑氏抚其面庞,柔声道:「你相信叔母。皇甫仪娶了戚氏,是对戚氏最大的惩罚。他辞官归隐,则是对其母最大的惩罚。其实后来,他什么都明白了,只是说也无用了……」

少商兴味道:「叔母倒想得开,什么都放下了吧。」

桑氏笑了笑,侧首回忆起来:「当初和皇甫仪退了亲,要说不伤心是骗人的,我本已无心再嫁,可父母兄姊每日长吁短叹,动辄哭天抹泪的,我就想还不如嫁了算了。」

不过她不是自暴自弃的性子,就算要嫁人也要好好嫁,做不到恩爱缱绻,至少要互敬有礼,「其实吧,当时我虽误了花期,名声也不大好,但仗着父兄家世也不是没人要。山上那个性情温厚和善的未婚仕子中,我最后挑中了你叔父,一来嘛,他时常偷偷瞧我,还以为我不知道呢,二来嘛……」

她笑倒在案几上,「不是我自夸,整座白鹿山,算上山下的两座县城,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你叔父更俊秀美貌的年轻公子了!」

「叔母,你这样以貌取人好吗?」少商也想笑,却板着小脸。

桑氏掩袖笑道:「所以我已不恨皇甫仪嫌弃我容貌了呀!对着你叔父的脸,哪怕之前两人不熟,日子也能好好的过下去。」

看对面女孩板脸瞪眼,她欢乐了半晌,才道,「好吧,我不笑了……嗯,刚成亲那阵,我和你叔父都束手束脚的,不知该如何相处。他当时想的是,我嫁他后,吃穿用度都不如娘家的好,未免对不住我。我想的是要尽力帮衬你叔父,做好程家妇,谁知后来…后来…」

桑氏微微而笑,神回往日,在少商的追问下只好继续道,「有一日,你叔父看天高气爽,就领我去踏青野游。他不知该和我说什么,就拉着我漫山遍野的跑,我俩跑的上气不接下气。然后他以山中野花编了一个大大的花环,戴在我头上,谁知那花环编太大了,一下就滑到我脖子上,我笑得气都喘不过来,他脸红好像做错事的稚子般。那时我便想,能嫁给他,真是太好了。我要跟你叔父好好过下去!」

少商心中替叔父叔母高兴,嘴上却道:「是呀。自那以后,你们一有空就到处踏青玩耍!我听老程夫人说过的!」有时这俩货还要拉上老程县令阖家一道郊游野餐。

桑氏抹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水,不无惋惜的叹道:「唉,我和皇甫仪一道长大,其实细想,我们颇为相似。我不爱抚琴,爱吹箫,偏他也爱吹箫,我只好耐着不喜去学琴。后来嫁了你叔父,他倒爱抚琴。我们一道研读新得的曲谱,閒了就合奏一曲。老大人曾说,这才叫姻缘呢,何必迁就来迁就去的。」

将少商揽在怀中,轻轻抚摸她柔顺乌黑的发顶,桑氏对她道:「皇甫仪不是坏人,只是……」她怅然道,「只是没弄明白。」

少商其实不是很懂,勉强点点头。

两日后,程府众人用过晚膳,程娓照例去读书,双胞胎被赶去早早睡觉,只剩下程止夫妇和楼垚少商在庭院閒聊。少商见月色皎然如玉,便央求叔父叔母合奏一曲。

程止一面调试琴弦,一面豪气道:「成!今夜就让你们饱个耳福!当初我苦练这支曲子足有两个月,才博了你叔母一笑的!」

桑氏眨眨眼,笑而不语。

程止起手一拨,声如转珠清亮,桑氏柔和的萧声随即跟上。少商听出这叔父叔母常爱合奏的一曲《郑风出其东门》,当即心领神会,莞尔一笑。

曲述情声,悠扬婉然。桑氏吹着萧,心思回转。

她自小主意笃定,但无人知道,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要的是怎样的感情。是不是当初只要皇甫仪放下高高在上的架子,对她软玉温存她就满足了?

直到程止向她弹起这支曲子,她才明白:她可以吃苦受罪,可以忍受冷言冷语,但她要的是如诗中那样专一不二的情意。

桑夫人侧脸去看丈夫,满眼都是深挚的情意——谢谢你,在我自己都已经放弃的时候,给了我最想要的。

少商看去,只觉桑夫人望向程止的目光潋滟如波,其人更是面泛红晕,那股喜悦之意仿佛要溢出周遭,平凡的面庞被这一映,竟然容色照人了。少商暗道,真该叫皇甫老头来看看,好叫他死心。

谁知人是经不起惦记的。少商刚有这个念头,高高的县衙后宅的墙外忽传来一阵苍老浑厚的男子歌声,唱的还正是此曲——

「出其东门,有女如云。虽则如云,匪我思存。缟衣綦巾,聊乐我员……」

庭院里众人一愣,都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,但面面相觑,无人开口,只有楼垚惊呼出声:「是皇甫夫子!」

此时程止和桑氏都停了琴萧,墙外的皇甫仪却犹自在唱:「出其闉阇,有女如荼。虽则如荼,匪我思且。缟衣茹藘,聊可与娱……」

歌声嘹亮低沉,还带着几分暗哑,仿佛从远方传来,粗粝的石块敲打在冰面上,扯着声带的疼意,明瞭一切后的懊悔与痛苦——少商没有出言讥讽,隻静静倾听。这是她迄今第一次对叔母的前未婚夫抱持着平和中立的态度,没有任何鄙夷讥诮之意。

她想,她明白叔母那句『皇甫仪不是坏人,只是没弄明白』是什么意思了。

这两日她听楼垚讲皇甫仪的经历,知道他不但学识渊博,还勇于任事,就如古时纵横七国的苏秦张仪,以文士之躯游说于诸侯之间,消弭了许多兵凶灾厄。一个并非小肚鸡肠的当世豪杰,只为少年时的那么一点不甘心,怎会牵挂桑氏十几年之久。

皇甫仪不但没有弄明白未婚妻心里所想,也没弄明白自己心里所想。

只是,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。

皇甫仪在墙外反復将《出其东门》唱了三遍,然后马车上的铜铃之声响动,越来越远,飘然离去。过得片刻,外面仆从来报:「皇甫夫子与前边门房留话说,他有陛下所赐的节令,今夜就自开城门离去,然后入山隐居。待数年后诸事看开了,兴许会再来叨扰老友。」

程止点点头,转而去握妻子的手,桑氏反手握回去,含泪带笑:「他能看开就好。这么久了,我也盼他能过的快活些,不要纠缠于过去了。」

庭院里静默了许久,不是很在状态的楼垚干笑两声,道:「那…什么,皇甫夫子歌倒唱的不错,以前在都城从没听过…」

程止夫妇本来心头怅然,听到少年待头待脑的话,不禁摇头失笑。

眼看夜色已深,众人起身走出庭院。

楼垚大步走在最前面,程止追上去拍少年的肩头,说什么要对吾家侄女好点云云,桑氏留缓脚步,转头轻问少商:「你觉得如何?」

少商撇撇嘴:「皇甫夫子也真是的。读书入仕都这么好,偏在这种事上稀里糊涂。都是太过自负的缘故,不然,这世上怎有人会弄不清自己心里喜欢的是谁呢?」

桑氏脚下一个踉跄,深吸口气:「……你说的,不错。」

然后默默的看着漂亮的女孩犹如颤动的花枝般,轻巧几步追上丈夫和未婚夫,大喊着『叔父,你又欺负阿垚了吗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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